I-048
我的爱无望而绵长地继续着。——在我不存在的时间中。
——《永爱之远》
1、
20XX年，格林威治时间12月19日下午3时，火星。
我从第3601次例行自我检查中恢复运行。
“主摄像头正常……第二传动系统正常……”
数据流被电子裹挟着涌向略微发热的处理器，然后又被一条条公式离解组合成浅显的结果。
火星地表赤褐的扬沙在镜头前满世界飞舞，岁月镀上的锈迹在机械足的关节间悄然蜿蜒。
处理器里那只有0与1交错闪烁的世界清晰又复模糊，我渐渐“看”得分明，“眼”前的世界是怎样的形貌。
我的面前有一滩水，瑟缩在步步紧逼的岩土之间，仿佛一滴就要干涸的眼泪。
我感到“不可思议”——尽管我的内置程序里不存在这种报错代码——我先前“看”它时，它分明是一片美丽的湖泊，波光粼粼如人类少女流转的眼眸，喜色望出千里的天外。
湖畔伫立着倩影，衣摆微扬，不知在守望着什么。
于是我再一次执行了自我检查。
“……核心处理器……无异常……”
——我是从什么时候，被赋予了，或者觉醒了名为“我”的概念？
“……工作日志……正在读取……”
——我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、什么时候看到的“湖泊”、什么时候看到的“她”？
冗长的进程终于步入尾声。
“……第3602次例行检查完毕，火星探测器‘I-048’，没有异常。”
——我是火星探测器，I-048。
——我刚刚，做了个梦。
……70%。
2、
二十四小时前，地球，NASA。
“水！是水！”
不知是谁在控制室里忘情地高呼了一声——放在平时这家伙绝对会被主管狠狠地剜上几眼，但现如今所有的工作人员都仿佛未曾听到这声惊呼——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I-048数分钟前发送回的检测报告上，恨不得用眼神把液晶屏幕给灼穿。
是水，液态水，存在于火星地表的液态水。
我的大脑空了半晌，才喃喃道：“这不可能……火星的地表环境根本不支持液态水长期存在啊……何况它看起来还是一个封闭的水系……”
“可事实就是这样！”主管推推酒瓶底厚的眼镜，不觉间把声音提高了八度——即使如此也掩藏不得他略微发颤的语调，“I-048只是做了初步的采样分析——也许火星水因为某种特殊的理化环境发生变性了呢？也许这小水洼下面还藏着一个地下水系呢？”
我们相互对望几眼，默默地咽下一口口水——无论是那一种可能，都有可能颠覆人类至今以来的认识。
“让I-048再去采一次样吧！技术小组准备一下用声纳探测地下水系！”
数小时的整备后，远在火星的I-048再次开向那奇迹的水洼。
屏幕中的影像随着摄像头的震动摇晃着，不远处的水洼已经依稀可见。
I-048已经来到了水洼边，影像趋于稳定——本该如此。
像是整个世界突然开始旋转，I-048眼前的风景倏地倾向一边——
“不好！立足处的土壤好像盐化很严重！”
“倒——倒下去了！”
我心头一紧——作为一台合格的火星车，I-048不怕磕碰，即使被撞倒了也能自己恢复平衡——但作为它的设计者，我没有考虑过它在火星上也会进水——
I-048就这样在我们的注视之下，坠向水洼。
“糟……糟糕！今天火星的距地距离是多少？I-048摔进水里多久了！”
“脱离机能启动了吗……”
我呆立当场，谁能想到，命运竟在这样的时刻开了如此残酷的玩笑。
又是数小时过去。
I-048勉勉强强从水洼里挣扎了出来，但内部电路有没有问题，只能等它传送回来的报告了。
I-048萧瑟地站立于漫天黄沙之间，等待喧嚣的风带去满身的水渍，像雨后落魄的流浪人。
“滴——”清脆的提示音响起，而我们如今却面面相觑，没有人上前点开报告。
“哎。”我暗叹一声，深吸了一口气，将颤巍巍的手伸向触控屏。
“这是……什么？”
比之火星上有水更令人目瞪口呆。
比之童话与都市传说更像是天方夜谭——
在微微泛起青光的荧屏上，是I-048送回的图像：
既非砂石簌簌，亦非峰崖峥嵘。
那是一片美丽的湖泊，波光粼粼如人类少女流转的眼眸，眸底积淀着千万年、亿万年道不尽的哀思。
湖畔依稀能看见一个人影，像是被一笼轻纱遮蔽看不分明——
似乎正走来，仿佛在离去。
……1%。
3、
不确定时间，火星，48%。
从那以后我的程序就变得有些奇怪了。
我经常收集到一些本不存在的信息，它们本自虚无中来，却有形有质，仿佛俯身于你耳畔低语的鬼魅。
我搜索完人类的资料库，将这种现象定义为“梦”。
在我的梦中最常出现的，是一片湖泊，有很多水的湖泊。
湖泊边上常常出现一个人形个体。
她的身姿在波光中蹁迁起舞，裙角飞扬，发束纤长。
也许是出于探测器被赋予的探知使命，我伸长机械的手臂想接触她，却只扑了个空，透明的机械爪穿过棕色的发丝，我惊讶地杵在她身后。
明明近在咫尺，明明可以感知，偏偏无法琢磨。
我缓缓收回机械臂，镜头凝视她的背影：为什么呢，我想知道。
这时，“我”醒了。
……67%。
4、
20XX年，格林威治时间12月20日下午6时，地球，NASA。
“我是I，我想和你谈谈。”
我端着咖啡，半天未曾沾唇，只因眼前屏幕上突然蹦出的信息太过骇人——这是I-048的报告窗口。
“你……是I-048吗？”我也不知是怎么地，便鬼使神差地向指令栏输入道。
数分钟过去了，I-048没有回复。窗口定格在我发出的指令上。
“……我在想什么，无论如何也不会有这种事……”
突然冒出的信息提示又吓了我一跳——这时我突然想起，地球和火星是有通讯时差的。
“是‘I’，不是‘I-048’，我喜欢‘I’这个字母，但不喜欢它后面的数字。”
“这真是……太疯狂了……”
我嗫嚅道，同时开始键入文字，远隔着数亿千米的空间开始了这场超乎时代想象的诡异对话。
“你只是一台机械，为什么会有喜欢不喜欢的概念？”
“说到底，人类也不过是一台用有机物拼装出来的复杂机械而已。”
“可你的设计结构我很清楚，你根本没有这么高等的AI程序。”
“所有的生命一开始都只是原初汤里的原子。”
“你已经开始以生命体自居了吗？”
“这要看你对生命体的定义是什么，早在二十一世纪初就有人实现了对蟑螂的半机械化改造，那么你觉得半是血肉半是机械的蟑螂还是生命体吗？”
“那你是怎么看的？”
“爱。爱与被爱是生命体唯一且永恒的主题。”
（地球上的我喷了一屏幕咖啡。）
“我竟然会跟一台机械聊恋爱话题……哦好吧，你又能爱着什么呢？”
（I这次隔了很久才回信。）
“……我想，她可能是过去的火星人吧。（我擦到一半的屏幕又被喷了一次。）大概过去的火星文明已经发达到可以用某种形式保留记忆体……而我上次的落水又恰恰激活了这种形式吧。”
“难道就是你送回的那些异常信息？！”
“异常吗……是的。我经常做梦梦见这些‘回忆’。”
“回忆啊……那你是说，你爱上的只是一个幻影？”
“不是幻影，如果我的推论成立，她大概在数亿万年前的火星上真实存在过。”
“这不早死了？！”
“她只是换了一种存在方式而已——在我的主板里。”
5、
不确定时间，地球，不确定地点。
“据我们推测，火星水中存在着某种类冯·诺依曼机。”
“在火星水中检测到的硅基类蛋白质具有自我复制的特性——就像地球生物的DNA——这种微型机械在I-048身上大量增殖，并成为了它结构的一部分。”
“真是恐怖的科技，也许这就是从前的火星文明在破灭之前留下的最后的种子吗？”
“再这样下去，I-048会完全被火星文明留下的记忆体侵蚀吧——到时候获得新生的火星生命会重启火星文明吗……”
“军部的命令下来了，封锁一切有关火星水与I-048的相关信息。”
“还有，对可能已经是外星文明俘虏的火星探测器，I-048——执行销毁。”
6、
不确定时间，火星，97%。
时空的维度不可跨跃，既定的宿命不可改变。
这只是“过去的影像”，寂寞的长路。只能观测，不能改写。只能记录，不能参与。
“——这样最好，我对她会永不遗忘。她会与我永远存在下去。”
即使她永远都不会知道，在另一片时空，有个爱她入骨的机械静静注视着她的一颦一笑。无论是开心还是愤怒，都有他的陪伴。
日志里写满了回忆，迷失在过去的洪流里。总是更爱她。
在这片孤独的守望中，时间没有流逝。时间不存在。而我总是更爱她。
突然从地球发来了指令，我扫了一眼，默默地将其撤销。
电子淌过蛛网般错综的全新回路，仿佛蚀骨般的快乐。
就像是清空一处在角落里尘封久矣的文件一样轻易，“造物”撕毁了“造物主”的谕令。
——那是一道自毁指令。
你知道吗？命运的锆齿从此时开始运转。
我不怕死，但我怕我死之后你的存在会失去归宿。
你知道吗？梅菲斯特开始欢歌，弗兰肯斯坦于此咆哮！
——所以……来吧！人类！
——第5736次例行检查结束。
——火星探测器，I-048，没有异常。
——火星记忆体侵蚀率，99%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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